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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四十章 除夕

第二百四十章 除夕 (第1/2页)

夜深雪重,横风无息。
  
  脚下的灯笼光似层淡薄黄雾,又像落梅峰傍晚的瑰丽晚霞。
  
  陆曈轻声开口。
  
  “芸娘,是死在我手中的。”
  
  说完这句话,像是卸下最后一重包袱,一直沉重的某个角落,彻底轻松起来。
  
  其实现在想想,有些事情发生的,实在很猝不及防。
  
  她在落梅峰呆了七年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一开始总想着试图逃走,渐渐也开始麻木。像被圈禁在台上的偶人,每日重复着相同的戏折。
  
  有一日,她和芸娘下山买药草种子,在苏南医行门口遇到个贫苦妇人。
  
  妇人不是苏南本地人,一口乡音,正对医行掌柜苦苦哀求。
  
  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,得知这妇人走了很远的路来买一味药材给儿子治病,然而到了此处还差三个铜板,来去几十里路迢迢,妇人想要赊账,或是少买一点,掌柜的却怎么也不肯。
  
  陆曈替她补上那三个铜板。
  
  妇人对她感激涕零,千恩万谢地走了。她看着对方背影微微出神。
  
  妇人眉眼间生得像母亲。
  
  回头时,瞧见芸娘站在医行门口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神色了然一切。
  
  待回到山上后,芸娘把新买的种子洒在梅树下,瞧着坐在药炉前的她忽然开口。
  
  “小十七,”她道:“你想不想离开这里?”
  
  陆曈一愣。
  
  梅树开了花,寒林透红,树下妇人绡裳环佩,艳妆胜过红梅。
  
  “你在山上住了这么久,也偷看了我那么多医书手札,平日里解药做得不错,不过,还没做过毒药呢。”
  
  每次芸娘给她试药过后,陆曈都会按照读过的医书自己给自己解毒,有时候能解一些,有时候不行。
  
  “我们来玩个游戏吧。”芸娘托腮望着她。
  
  “什么游戏?”
  
  芸娘想了想:“你呀,学学做一味毒药送我,如果你能将我毒死,你就下山。如果相反……”
  
  妇人眉眼弯弯:“你就在山上,给我做一辈子药人,好吗?”
  
  陆曈不说话。
  
  其实,就算她不答应,芸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,做一辈子药人。
  
  “还是不敢吗?”芸娘有些失望,摸了摸她的头,“真可惜。我以为你很想回家。”
  
  回家。
  
  她看向远处。
  
  落梅峰皑皑梅林,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。她想起在医行门口看见的那个肖似母亲的妇人,她许久未曾归家,不知母亲现在如何,是否也如那妇人一般,头发白了半头。
  
  整整七年,她离开整整七年,或许还会分离得更久。只要芸娘不死,她根本没办法回家。
  
  “好。”
  
  妇人有些惊讶。
  
  陆曈看着她,重复道:“好。”
  
  她怔了怔,惊喜地笑了起来:“我等你,小十七。”
  
  在山上时,她做过很多味药,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,但那些都是救人的。她看过很多芸娘的毒经,但还是第一次做伤人的毒药。
  
  芸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折腾。
  
  她把做好的毒药分成两份,一份给芸娘服下,一份供给芸娘分辨。表面平静、实则不安地等待结局。
  
  芸娘含笑服下。
  
  从服毒到毒发,一共七日,这也许是因为芸娘体质与旁人不同。否则在第三日的时候,此毒就应发作。
  
  妇人躺在梅树下的椅子上,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奇异:“小十七,你这药里,用了什么?”
  
  芸娘自诩通晓世间诸毒,却始终辨不出最后一味药材是什么。
  
  “你分辨不出来吗?”
  
  “所以,解药是什么?”
  
  陆曈摇头:“没有解药。”
  
  芸娘一愣。
  
  “我在方子中,加了我的血。”陆曈道。
  
  她的血,她的血在七年的试药过程中,融入百种毒药,已经成了毒。那些毒混在一起,分不清哪种是哪种,就连芸娘也不行。
  
  芸娘当年试药的工具,最后成了连她自己也难以解克的难题,世间因果,轮回如是。
  
  妇人听着听着,愕然片刻,然后笑起来,看着她的目光充满赞赏和欣慰。
  
  “原来如此,”她叹道:“你果然是个好苗子。”
  
  “可是我没有解药,”陆曈望着她,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也做不出来解药。”
  
  那是她的血,她的毒,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,又怎么能解芸娘之毒?
  
  芸娘斜睨她一眼:“你怕什么?”她淡淡一笑:“我本来也快死了。”
  
  陆曈一怔,
  
  渐渐有血丝从芸娘唇边溢出,被她满不在乎地拂去。
  
  “我死之后,小十七,你记得将我屋子里的医籍手札焚烧随我一同入葬,诺,就和前面十六位葬在一处。”
  
  “那些手札毒经,留给世人也是浪费,不如随我一道离开。落梅峰大,我怕孤单。”
  
  陆曈愣愣听着。
  
  她又看向陆曈,笑容吊诡而慈爱:“小十七,你真的很厉害。没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坚持这么久。”
  
  “你是我最后一个药人,也算我第一个徒弟。我对你很满意。”
  
  “我是你手上第一条人命,小十七,从今日起,你就是和我一样的人。”
  
  她微微一笑:“恭喜你,出师了。”
  
  陆曈茫然望着她,眼眶有点酸,却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,只是几分无措。
  
  越来越多的血从妇人唇间溢出,她轻轻叹息一声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  
  芸娘死了。
  
  死在了她掺了血的毒药下。
  
  陆曈已经不会像从前乌云死时那般抱着她放声痛哭了,麻木地起身替芸娘收敛换衣。也就是在那时,她看到芸娘身上的伤疤。
  
  芸娘身上有大块烧烫痕迹,若以当时伤势来说,根本撑不到现在。陆曈渐渐明白过来,或许在过去七年,甚至更多年,芸娘用毒药吊着命,但饮鸩止渴,终有一日会到达尽头。
  
  所以在她死前,一定要亲眼看到陆曈“出师”。
  
  火苗吞噬芸娘曾住过的草屋,那些精心搜罗的医籍药理,在烈焰中化为灰烬。陆曈跪在坟冢前,要凿刻碑文时,忽然停了下来。
  
  她与芸娘,究竟是什么关系呢?
  
  她在落梅峰呆了整整七年,芸娘贯穿在这七年里,使得她变成另一个人。她曾憎恨过芸娘,也曾感激过芸娘,在那些飞雪的寒日里,某个瞬间,未必也没有体会过妇人的孤独。
  
  她最后在碑文上刻下“恩师”二字。
  
  不管一开始究竟出于何目的,她这满身医术、毒经药理皆由落梅峰七年所授。芸娘教她看过许多幼时不曾见过的东西,卖掉女儿尸体换银子的赌鬼父亲、偷偷毒死病榻老父只为甩掉包袱的无赖儿子、一心想要挽回丈夫花重金求子的妇人、为占家产给兄长下毒的读书人…
  
  她看过很多。
  
  于是渐渐了解,世上之事并非全是光明,凡人心险于山川,难于知天。天犹有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
  
  幼时书上不明白的道理,穿梭市井,慢慢就明白了。
  
  生活教会她忍耐,教会她狠毒果断,教会她学会保护自己。所以她才能在回到常武县后,决定义无反顾进京。
  
  如果她没有被芸娘带走,说不定遇到此事,第一反应也是如陆谦一般告官求人做主。偏偏她被芸娘带走,那些在落梅峰夜里不甘饮下的汤药,乱葬岗的尸首,眼泪与恐惧,终于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不同的陆曈。
  
  她只想要复仇。
  
  阴差阳错,冥冥自有注定。
  
  尘世之间,悲欢离合,沉浮起落,芸娘于她,早已不是简单爱恨二字能说得清。
  
  “其实我……很害怕。”她轻轻开口。她杀了人,第一次杀人,一条人命在她手中,芸娘死前的话像个诅咒,时时萦绕在她心头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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