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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一十七章 飞鸟

第二百一十七章 飞鸟 (第2/2页)

下人为难:“傩祭将要开始,太师大人已去亲事官那处……”
  
  远处人群喧闹,戚华楹心中一沉。
  
  看来,只有寄希望于戚玉台只是暂时离席未归。
  
  若真犯疾,也盼是个无人察觉之地。
  
  ……
  
  库房里,油灯隐隐绰绰。
  
  满地披发假面、香烛锦绣中,木偶静静矗立。
  
 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,似只藏在暗处的鼠,啮咬黑暗中残肴。
  
  不对,不是鼠。
  
  应该是鸟。
  
 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,飘飘欲飞的鸟。
  
 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,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,药散和酒水一入口,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。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,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,热烫、灼刺、销魂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。
  
  只有欢愉。
  
 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,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,金银打制的、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。
  
 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,但华美的笼子里,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。
  
  他感到安全。
  
  这里也的确安全。
  
  傩仪辰时才开始,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,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,他今日才知道,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。
  
 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,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、洪灾、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。
  
 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,他便能次次销魂。
  
 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,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,飞鸟扇动翅膀,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。他舒服地闭上眼,手中银壶滑落,碰在木偶中,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,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。
  
  “这东西倒是挺沉的。”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。
  
 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,嘴吐獠牙,形容可怖。木板下的轮子滚动,纵使如此,拉着也并不轻松。
  
  “你要不钻进去看看?”另一人问道。
  
  “我可不想倒霉。”
  
 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,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,道了一声:“晦气!”
  
 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,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抬走。
  
 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:“傩礼快开始了,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。”
  
  ……
  
  长乐池边,火焰骤起。
  
  团团青烟里,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。
  
 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,执金枪龙旗,又有鼓乐奏声,百名幼童头裹红巾,手持摇鼓唱和:
  
  “甲作食凶。胇胃食虎。
  
  雄伯食魅。腾简食不祥。
  
  揽诸食咎。伯奇食梦。
  
  强梁、祖明共食磔死、寄生。
  
  委随食观。错断食巨。
  
  穷奇、腾根共食蛊。
  
 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。
  
  赫汝躯,拉女干,节解汝肉,抽汝肺肠。
  
  汝不急去,后者为粮。”
  
  此乃傩歌。
  
 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,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。
  
 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,白面金眼,獠牙森森。
  
  林丹青凝眸:“这是……”
  
  “瘟神。”陆曈道。
  
  林丹青惊讶:“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,我还是第一次见。”她好奇问陆曈:“不过陆妹妹,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?怎会认得此物?”
  
  “书上看来的。”
  
  林丹青不疑有他,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。
  
  陆曈漠然垂眼。
  
  她见过瘟神的。
  
  常武县大疫那年,左邻右舍接连病倒,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。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,请了山上姑婆祛瘟。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,她走了很远的路,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。
  
  贫穷小县的姑婆,不懂什么“大傩之礼”,亦没有乐队巫师。草草搭个台子,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。一人拿只执棒,就可以祛瘟了。
  
 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,问隔壁婶子:“戴面具的那是什么?”
  
  婶子告诉她:“那是瘟神。姑婆把它驱走,疫病就没啦。”
  
  瘟神。
  
 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,心中默念:
  
  要赶走啊。
  
  一定要赶走。
  
  赶走了,爹娘,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。
  
 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,陆曈抬眼,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,舞者嘴里吐出烟火。
  
  陆曈神色平静。
  
  林丹青奉值处,有皇城教坊的人。
  
  前些日子,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,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,恰好看见教坊门口,乐官们正将这只“瘟神”送入。
  
  “当心点,别碰坏了!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!”
  
 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,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。
  
  陆曈微笑起来。
  
 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。
  
 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。
  
  渐渐的,吟唱中,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。
  
  玄衣朱裳,身披熊皮,执戈扬盾。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,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,漫漫香雾里,诡谲森然。
  
 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。
  
  驱鬼的“主角”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,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。
  
  太师年事已高,德仁之名广布,今年苏南蝗灾,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,引得民间一片赞扬。
  
  多年以来,他又修桥修路,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,由他扮作祛瘟“方相子”,是陛下对他的看重。
  
 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,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,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,言辞间十分自得。
  
  长乐池边,烟火烧灯亮如白昼,袅袅青烟中,太师温和地笑着,不似驱鬼将军,更像青冥之上仙人,慈眉善目,高高在上。
  
  他举起手中长剑。
  
  林丹青惊呼一声: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
  
  陆曈微微一笑。
  
  “杀瘟神。”
  
  人人避之不及的、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,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。那只高大的、坚实的偶人,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,而是为了方相子的“剑”刺进时,那一瞬的血花。
  
 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,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。
  
 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。
  
 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,适逢父亲生辰。
  
  父亲历来爱鸟,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,剪断鸟儿翅羽,将它关进鸟笼,送给父亲手上。
  
  父亲很高兴,慈爱地将他抱起来,认真夸奖他。
  
  戚玉台雀跃不已,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,却被人从身后摇晃。
  
 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。
  
  四周一片漆黑,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,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,伴随眸中奇诡乐调,他茫然一瞬。
  
  这是哪里?
  
  但很快,他又回想起来,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,偷偷服食药散。
  
  头疼欲裂,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,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,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。
  
  他看到了父亲。
  
  父亲披着熊皮,玄衣朱裳,青烟中,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,神情陌生又熟悉。
  
  这是……傩礼?
  
 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,他服散到药效尽失,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,为何傩礼已经开始?
  
 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,戚玉台看着看着,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,眼睛陡然睁大!
  
 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。
  
  傩礼的最后一环,叫杀瘟神。
  
 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,彻底驱逐鬼祟。
  
  如今,他成为“瘟神”,父亲成为“方相氏”。
  
  父亲会杀了他。
  
  他不能待在这里,他会死的!
  
  这一刻,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,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,然而甫一开口,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,隔着偶人,难以令人察觉。
  
 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,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,他摸不出门缝何处,似被人从外头关上。
  
  冥冥之中,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、飞不起来的笼中鸟。
  
  戚玉台无路可逃,浑身发起抖来,惊惧之下,拼命从里捶打四周,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,无论如何看不到头。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,淹没他绝望的叫声。
  
  “救命——”
  
  “救命——”
  
  “救命——”
  
  无人回答。
  
 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,父亲的脸近在咫尺,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,发了疯般拍打,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,如看一尊恶心的、令人厌恶的疫鬼,朝他走近。
  
  “扑哧——”一声。
  
 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,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——
  
  “轰隆——”
  
 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,红红白白,礼炮应声而响。
  
  头顶之上,五彩烟焰蓦地炸开,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,若无数发光飞鸟,展翅从空中坠落。
  
 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。
  
  “除疫鬼啦!”
  
  “瘟神走啦!”
  
  皇城之中,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,璀璨飞鸟划过一切,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,惹得盛京人人探看。
  
 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,远眺望向皇城方向。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,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。南药方里,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,抬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。
  
 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,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,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。何秀、燕二娘、申奉应、吴有才……
  
 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。
  
  爆竹声、欢呼声、鼓乐声混在一处,肆意乱舞的火苗里,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,渐渐流淌下来。
  
 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:“妖祟!有妖祟作乱——”
  
  人群顿时喧闹。
  
 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,仍在抬头看头顶烟火。喧闹声夹杂尖叫声,长乐池边,渐渐乱成一团。
  
  禁卫们得迅,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,护送帝王下船回宫,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,厉声喝道:“保护陛下,犯上者诛!”
  
  欢乐祭典里,血流如河,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,长乐池边一片混乱。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,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,肆意搜寻。
  
 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,他看到了陆曈。
  
  陆曈站在人群里。
  
 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,而她站在池水边,正仰头看头顶烟火。
  
  灯火闪烁变换,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,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,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,看得认真而入迷,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。
  
  她笑得很开心。
  
  笑着笑着,就笑出了眼泪。
  
  ”傩仪之礼”——《东京梦华录》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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